潋城的声音

　　潋城南门

　　陈汉莉

　　这几年来，喜欢去一些地方，如古城，古村，或博物馆，它们都有历史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痕迹，收藏着很多有年头的物品或建筑，生长着有年轮的古木，沉淀了数代人的目光。其中有些文物的审美价值不可同日而语，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些地方都堆积了太多的时光。潋城就是这样一个堆积了时光的地方。

　　潋城，位于福建福鼎太姥山东麓纱帽峰下，三面环山，东面临海。据传，自唐宋以来，这里文人辈出，文风鼎盛。唐代，从这里走出的进士就有10余位。南宋时期，又吸引了不少文人名士慕名而来，朱熹也曾在此一度停留。之后却文脉渐弱，寂寂无闻。到解放初期，就连“潋城”两个字竟因写法太烦琐而一度被方言谐音成“冷城”。

　　那天，当我们沿着时光流过的痕迹触摸着斑驳的墙体时，六百多年后的石头城就这样在阳光下打开，开始翻晒一些往事，一些声音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当到达南门的时候，午后的斜阳正好泻进门洞，再在门洞两侧切出一个45°角，而那时我恰好就站在对角线的位置，阳光把我和城门两边连成一条直线，在潋城正南方投下浓郁的身影。

　　这是去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但阳光灿烂，石头城曾经冰凉无比的沧桑被冬日的太阳烤暖，散发出所在朝代的气味。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就听见长风猎猎鼓角争鸣，时光如蓝溪哗哗不绝的声响，应和着古堡外石湖书院的朗朗书声，这些声音就在那一刻从门洞里哗啦啦地喷涌了出来。

　　宋元时期尚为一山间村寨，明嘉靖年间因倭患肆虐，朝廷委派官员监建，由叶、杨、王、刘等大姓分段兴筑潋城城堡，城墙由自然石和鹅卵石砌成。因旧时风水之故，只设有东、南、西三个城门，忌讳败北，北依崖壁，绝无退路。故城存。我想，这是潋城六百多年来最豪壮最响亮的声音。

　　我对潋城历史上六百多年前发生的战事并不知晓，手头也尚无资料可以查询。冬日里，阳光下，但闻老城寂寂，石缝中杂草瑟缩，新建的楼房在城墙上露出屋檐一角，新旧交错，这一切愈显苍茫。这是硝烟过后的宁静，曾经的铁马金戈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步入城内的街巷，看见那些在风中屋脊上杂草丛生的旧门台一起倒影在清澈见底的溪面，尽管小巷深处老屋破败、老墙倾颓，台阶上苔痕浓郁、古井幽深，巷陌纵横交错直往深处蔓延……目光所及之处，这街巷、石墙、这老屋、这台阶，这溪流，这古井，无不烙上岁月的印痕，因为阳光的一遍遍抚摸，都有了年岁沉淀的色泽，仿佛等候一些深邃的目光，等候一些风声的轻抚，随时破译成独特的声音。

　　这里的居民，一代代，一个个，无论是年少的天真憨实、青年的意气风发，中年的矜持稳重，还是老年的沧桑宁静，他们的面容与神态无不印刻在这小城时光的记忆里，为同样出身的我所熟知。我甚至还知道他们就像我的祖辈一样曾筚路蓝缕、颠沛流离大半生终于与她相遇，因为城墙的庇护，让奔波不定的日子从此拥进宁静的臂弯。他们选择在此休养生息，繁衍后代，安家乐业。在这里，也许还有一些人，他们有着与我一样的执着和好奇，甚至沿着这一条同样贯穿我们家族迁徙史的长长的海岸线，搏动着血脉相连的根系，去追寻着我们祖辈的足迹和他们曾经历的一切。也如我一样是在终日为生活奔波，将最爱的文字都变成为稻粱谋的手段之后的闲暇，于尘世中挣扎着发出一点微弱嘶哑的声音，甚至尚未发出就已淹没于凡尘的喧嚣中。但故乡还在每个人的心里，一不小心泄露了你的出处的，是那随时随口就会溜出来的乡音。

　　沿街两边都是一个个巷口，走进去就是一条条小巷，迷宫一般纵横交错，但它们都有自己的方向，就如城门口古榕一般向着太阳，默默记录自己的年轮。站在巷口，最喜欢看的，还是闪耀在巷子里的阳光。古城沧桑，巷弄颓败，阳光却很好，没有唉声叹气，这就更让这座小城富有生活气息。

　　远离尘世的喧嚣，在这样寂静的小院里住着，可以睡到自然醒，无丝竹之扰耳，无车马之喧嚣，无尘世之纷争，这是现代都市人所向往的。没事的时候，可以踱着步子出门，出门就是一条巷子，至少要拐过三道弯，再拐过三条宽宽细细的巷子，才能拐到人流拥挤水声叮咚的街道。很高兴能看到这里也有那三道弯，这一道道弯是屋子主人的祖先们用脚步量出来的距离，是他们将喜悦的目光一起拐弯的最恰当的位置，而这几道弯连同那些老屋的建造结构，以及一起隐藏着的神秘数据和符号，寄托了祖辈世代渴求安宁和平生活的期盼。因为有着这三道弯，大街上的尘土就远隔在尘世之外，就如这个城墙，因为有了这样的合抱，将时光，将一些无法抹去的痕迹一起拥入了怀里。

　　那时，不用回头，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进去，就能找到记忆中的家园。在街巷与田垄间一直走，溪水就一路相伴，鲜花夹道相迎，堡内街心还有鹅卵石铺就的八卦图，如今虽然都已被浇筑成水泥路，和一些往昔的声音一起封存到地底，但村中还有水清甘洌、终年不涸的古井，井水浸润了一切时光，倾泻出澄澈透明的质地，古井依然浑厚而深沉，这是一种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静谧。

　　游毕，从西门出。一棵古榕撑开百年的光阴迎着我们，不远处建于唐代的古庙有梵音远远传来，清彻、深满……漫漫时光风化了书卷，却风化不了时光以各种努力存在的姿势，生长和怀念，那上边沉浮着古人的精灵，燃起我们对于这古城逝去时光的尊崇和仰望，听见有一些声音，在呼唤着我们放慢脚步一路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