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头

　　叶圣渊

　　上周三早上，八街农贸市场东侧露天菜场，我买完菜转身回走，无意间看到偏僻旮旯处一个老汉。他坐在矮凳上，身后停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老人代步用人力三轮车，脚前地上放着一只小号竹篮，篮子里盛着半篮鸡蛋。多年买菜经验告诉我，吆喝着卖本土鸡蛋的，几乎是大妈。出于好奇我本能地打量他一下：七十岁上下，脸色和善，衣服穿戴整洁。凭直觉应该是个本分人。

　　“大叔，本土鸡蛋吗？”因为好感，我试探着问。大叔眼睛看着我，有点腼腆地咧咧嘴答道：“是的，孩子，你要买吗？”语气和缓。

　　“多少钱一斤？”我随意一问。大叔缓了一下：“十五块一斤，你买多少？”

　　价格可接受，我顺口一说：“随便买一点。”

　　大叔见我没有还价，顺手欲往篮里捡鸡蛋。却突然迟疑一下，打住。抬头看着我，和蔼地说：“你自己挑吧。”

　　他不按“常理出牌”，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平时那些久混菜场、惯于察言观色、哪怕“抓小狗过门槛也要赚钱”的菜场小贩，当听到傻b顾客说“随便买一点”时，那股兴奋劲儿根本不容你反应过来，一边用做媒婆似的嘴巴甜言蜜语忽悠，一边双手飞快地拾掇，甚至专门挑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残次品糊弄我这样的读书人。二十几年来，因为轻信，我不记得白花了多少冤枉钱，又心有不甘地倒掉了多少自己用心烧煮好的菜肴；也不记得因此额外获得家里人多少次的“帮助提高教育”。十几年前，甚至连不谙世事的儿子也会像模像样地对我“苦口婆心”，帮我总结整理菜场买菜经。

　　老实说，对于这些菜场“投机”而背地里偷笑的嘴脸，我已经有点厌烦了。现在虽说火眼金睛尚没有练成，但也开始长记性了，所以对于那样的面孔，我一般会避而远之。

　　哪有自动要求顾客自己挑东西的卖主呢？出于信任，我贪图方便，随手指向三轮车上那一袋现成的鸡蛋：“就这一袋吧。”

　　“人家已买走了，搭在这里。”大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那你帮我拣就是了，我想快点。”我急着赶上班。

　　大叔接过话，自顾自地慢慢说：“其实你挑我挑都一样。”好像说给自己听。接着小心翼翼地、动作又有点笨拙地往塑料袋里放了七八个鸡蛋，然后抬头看我，眼神非常友善，像是征求我：孩子，够了没？

　　真有这样的卖主，生怕东西卖光了？若是平常那些小贩，巴不得这句“你帮我拣”，非等到袋子将要撑破不可，等到顾客喊“够了”，他依然不停手，还狡黠地申辩到“手已经伸下去了，惯性，嘿嘿”，弄得你哭笑不得。

　　我向大叔点头，眼神示意继续装袋。接着，他每捡进两个鸡蛋抬头看一下我。每一次的目光对视，充满着尊重和诚信，恍若亲叔侄一般，我心里有股暖流上涌。

　　“一斤半。”大叔右手拿稳秤纽，左手慢慢地移动秤锤，移至秤花一斤半出去一点，左手小心移开，秤杆上升，秤尾翘戳天。

　　“秤太升了，这样称不行，再称一次。”我知道这样称卖方会吃亏的。

　　“没事没事，老叔平时卖东西都这样称。”大叔平静地说。

　　双方争执，和气的大叔执拗得很，“认死理”。秤在他手上，我没辙，只好妥协：“好，那就一斤半，二十二块半，这次听我的算二十三块。”我随手拿出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给大叔。大叔先找我二十五元纸币，又边摸出三个一元硬币说：“鸡蛋我自家的，零头五毛要消掉。”态度坚决。

　　我伸手接过两个硬币，大叔不肯，双方再次争执。我说：“刚才这么称，我已经听您的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听我的，买卖算分，相送不论。否则，我年纪比您小，占您便宜，我会不安的。”真的眼泪就要出来了。一元硬币在两人手上轮来推去，“互不相让”，没办法我只好接过来，然后顺手轻轻地扔到他身前，转身离开。身后留下站着的大叔以及不明真相的好奇目光......

　　回家路上，我心里温暖无比，不由地回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来。说街上有个老太婆单丁独苗的孙子跳河自杀了，街坊邻居私底下都说是她家店里两把秤埋下的祸根。说两杆秤松紧不一样，买东西时她用松一点的杆秤占便宜，卖东西出去时却又用另一把紧一点的杆秤又占便宜。吃秤头，损阴德而祸及子孙。所以奶奶教育我们“买卖算分，相送不论”，“秤是子孙秤、良心秤，长大以后谁都不能吃秤头”，否则生出来的子孙后代也是塌鼻梁、没出息的。

　　(奶奶又说，我家渔寮海头那边亲家公，每次粜稻谷出去，亲家公怕秤头不足，称好后每次都要重新再加一谷箕下去，那些籴谷子的人感动得一直连声说“籴谷子从来没碰到你这样的卖主，你家一定会发财旺丁的。”你看几代单传的亲家公家，现在人丁兴旺，你说是不是？我想，是的，“心田种德心常泰，福地安居福自来”，秤头是留给子孙后代的。)

　　现在，我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心想，那位卖鸡蛋大叔，他子孙的鼻梁绝对也是挺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