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不起”的“伤不起”

　　叶圣渊

　　“章步其患淋巴癌，去上海住院了。”这个消息去年年底传到我耳朵。

　　“多严重？”我急切问。

　　“已经扩散，但还没找到病灶。”

　　“本人知晓吗？”

　　“他在微信朋友圈告知：小问题，望大家勿担心。应该自己不大清楚。”

　　唉，老天怎么老是拿一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敷衍”他呢?出生不久，别人孩子得红包压岁钱，他却得到小儿麻痹症；会走路时，别人孩子得球鞋自行车，他却得到一双拐。读初中时，父母做生意倾家荡产，他靠老师和同班同学资助才勉强交了学费；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又因为这双拐差一点与大学无缘；大学毕业了，又因为这寸步不离的双拐，就业迟迟没有着落。后来幸得一贵人垂爱，回到母校教书，总算苦尽甘来。谁知好景不长，两年前“想不到爱人跟人走”，今天身上又多了这么多的赘肉疙瘩。都说造化弄人，难不成老天施舍时摸错了口袋?

　　想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教师节的一幕：那天晚上，藻溪中小学与藻溪镇及灵溪学区在藻溪中学球场一起庆祝联欢，“规定动作”完毕，进入自选卡拉ok阶段，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吃螃蟹，大家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此时，只见拄着双拐的章步其自告奋勇上台，拿起话筒演唱《伤不起》，当唱到“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时，浑厚低沉的男中音俨然台湾残疾歌手郑智化的作派，周围掌声四起……那一刻因“章步其”的名，“站不起”的形，“伤不起”的歌，我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后来得知，他除了身体残疾之外，兴趣广泛，琴棋书画文学样样都拿得出手。又因他没有其他残疾人的自卑和极度自尊，人聪明慷慨、勤奋好学再加上好说话，故身边渐渐地聚集了好多个本校的、甚至外校的新教师，有的还拜他为师呢。

　　我与章步其老师接触不多，没有上次的《伤不起》，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学校的代课老师呢。每每下乡到藻溪中学，都是因为看见那双拐我才特别注意他：上下楼梯，拐声清脆；教室出来，满身粉尘还笑容洋溢。办公室里，经常被一班学生围着，天南地北；教研会上，谦虚和善，一脸真诚。之后我发现，不管在哪里碰到他总是阳光灿烂，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忧愁病苦似的，整天乐呵呵，一个非常有趣的残疾教师！

　　去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天气炎热。学区门前，章步其拄着双拐刚要弯腰从他的残疾车里拿下一摞他主编的校园专刊给学区各个办公室“指导”“指导”。我发现后连忙伸手帮忙，却遭到他婉言拒绝：“叶老师，不重，我自己拿得动。”一脸谦虚、一脸真诚、一脸笑容。当目送拄着双拐的章步其手里拎着一摞厚重的书本摇晃着走上楼梯时，我想，这哪里是身体残疾的“站不起”啊，眼前这自强不息的伟岸身躯，我须仰视才能看够。

　　前天上午上班之前，章步其因为办理请假手续，带着他的哥哥姐姐早早地来到学区。在一楼我的办公室前，他客气地问：“叶老师，我要请病假，手续应该怎么办理？”

　　“你请病假，什么问题？”我故作不知情的小心问道。

　　“医生说腺癌，一时死不了。”他笑笑，好像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原来早知道病情，揣着明白装糊涂，怕别人担心吧，故意在微信朋友圈上瞒骗？大智若愚啊！”我钦佩地在心里“责怪”起他来。

　　我电话联系学区主任后，告知章哥哥上五楼找签字。这时，凡事不想麻烦人、总喜欢亲力亲为的章步其拔“腿”要上楼，仿佛他是四肢健全又健康的人一般，我考虑他上下楼吃力，挽留其坐在办公室等候。

　　“你的病怎么发现的？”看到他精神状态很好，并且已经知晓自己的病情，我问。

　　“洗澡时，发现脖子边上有块肉不是我自己的，哈哈。”他幽了一默，笑声依旧爽朗。

　　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说：“医生说这种腺癌是比较好的一种，问题不是很大，化疗几次说不定就会好起来，没事。”言语非常轻松平静。当聊到“现在最担心的是化疗要请假，耽误学生功课”时，脸上写满舍不得和不放心。我诧异了，真有这样的老师，只要能够跟学生在一起，其他什么健康、名誉、爱情等都可以置之度外？！怪不得去年发现病情时，领导、同事、同学等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劝离教坛。可以想象，当住院看不到学生的日子里，他是怎样的“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的。

　　等他的哥哥替他办好学区一级的请假手续，他又问起去教育局如何请假的问题。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章步其竟然不会请假，我心里纳闷。难道身体残疾的他，工作十几年从来没有请过假？

　　我找出教育局负责请假的同志电话号码，他自觉地坐直身子且略微前倾地拨着电话，那种尊敬、那份谦卑，好像接电话的人就在眼前。一点也不做作，我想，待人真诚应该是浸入他的骨髓、发自其内心的。我在旁边听着，那弱弱的、轻声细语的问询，好像他生病是自己做错事理亏、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而惶恐不安的样子，傻得让人心疼！这样“傻”的言行，我觉得跟路易十六王后上断头台时因不慎踩了刽子手的脚而连声道歉的情形一样令人感动：不管身处怎样的境况也不忘自身应有的尊贵和修养！我肃然起敬。

　　握手告别，不想麻烦人的章步其及其家人连声道谢，听那清脆的拐声渐远渐轻，看他上车的身姿那么灵便潇洒，这哪里是“站不起”的癌症病人？我宁可相信这是一向乐观、爱开玩笑的章步其跟大家开的又一个玩笑。

　　他回眸挥手，那灿烂的笑容融进了明媚的春光里。我心中默祷，热爱生活、热爱学生的章步其老师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好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