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攒了一箱连环画

■黒木

对自己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子记忆清晰，但记不起来买的第一本书，想来真是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从当时买书的条件和能力看，我买的第一册书可能是连环画。

村里的小学只办到二年级，三年级就要到山脚滨海的小镇读书。小镇自古是一个荒蛮的海陬之地，两三海里外的小岛上常有盗匪出没，但到了民国时代，已经渐渐繁荣，有几十家与台湾贸易的商行，曾经被热爱家乡的人士，大言不惭地称为“小上海”（还有人硬说杨六郎把守三关就在这里，因为此地有三关：南关、北关和镇下关）。不过，到了1978年，我在这里读书时，小镇给我的印象还是挺寒怆，一条只有裤裆那么大的街道，书店是没有的，只是后来在码头边盖了新房子的供销社里，某个柜台上有几本连环画。在那个家里最大的一笔现金是过年时把猪杀掉的年代，作为我家、我叔家两个家庭中惟一的男孩，我经常是口袋里半毛钱也没有，一旦口袋里有了一两毛钱，放学后就会穿过小镇曲折的台阶和小巷，来到供销社卖连环画的柜台，两道贪婪的目光射向玻璃后花花绿绿的那些小人书。

那时供销社的人是很牛的，可以说是全镇少数的特权阶层之一，当他们衣衫干净、悠闲地站在柜台后，目光扫过我们这些山头窟的小孩时，会弄得我们很不自在。当我看上某本小人书时，估计一下它的价格，把捏得满是汗水的纸币放在柜台上，结结巴巴地说：“买这本书。”如果这本图书的价格超出我的支付能力，柜台后面那位尊贵的工作人员，通常会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看灵清了再买，看灵清了再买。”

我到现在还能记起当时买到一册心爱小人书的细节，有时是在门口就迫不急待地翻看起来；有时会放进破书包，向回家的山路跑去，然后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打开一张让江湖好汉死伤无数的藏宝图。

读五年级时，有一天在柜台后看到一册全彩色连环画，看得我两眼放绿光，不过，它的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读小学时我积蓄的现金，一般不会超过两毛钱，而这本图书的价格好像是三毛多。对于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时候天上突然掉下了一个馅饼——某天放学时，同学们离开了校室，我发现一张桌子下有一张五毛钱的钞票。至今还记得那张钞票的样子，那种老版的五毛钱，紫色的图案，对折在一起。那时候，学校天天在教育孩子学雷锋，拾到别人的东西要交公，还有一首歌叫“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人人会唱。相信当时自己肯定有一翻“天人交战”，但是当我想到供销社的那本彩色小人书，全身像通电似的着了魔，最终克服了恐惧和自责，成了一个老师所说的坏孩子，小特务似的揣着这五毛钱，来到了供销社。

几年下来，我的连环画居然积攒了一纸箱，难以想象购买这些图书的钱是怎样省下来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很贪吃的孩子，可以为了偷摘邻村水果场一颗青涩的李子，在山野的草丛中蹲半天；为了吃到一小块月饼，可以耐心地从下午等到深夜。我是不是为了图书还干过其它的不法勾当呢？现在已想不起来了。据说，人的大脑有一种机制，对于自己不利的记忆会主动删除掉，因此一个坏蛋的回忆录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写成大英雄。

记得当时我收藏的图书有《三国演义》十来本，有《红楼梦》系列，有《聊斋》系列，但都没有配齐，总是缺那么几本。我印象深刻的图书好像有一种是以与北韩与南韩的一部谍战片改编的，有好几本，里面的一个女主角，也是一位女特工，身材高挑，姣好白净的脸总是冷嗖嗖的。这部片子有点像孙红雷主演的热门电视剧《潜伏》，但剧情中没有一丁点的谈情说爱，有的只是百分百你死我活的斗争。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

和很多人一样，大约到了初二初三时，我自觉自己长大，不能再看这些小人书了，这些当初被自己当成宝贝、谁也不能碰的心爱之物，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它们的价值。我甚至记不清楚它们是怎样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