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京城

■王佩佩

那年冬天，朋友听说我要上京，便抛了个问题给我。“如果让你带一件东西，你要带什么？”

报纸、电视，铺天盖地，连日的京城雾霾。是要带个口罩吗？听说京都大堵城，那么是否要带本闲书车上打发时间呢？望着一大箱子的行李，我竟不知所措了。把衣物一件一件拿出又拿进，墙上挂钟一阵一阵摇摆，如寺院里的晨钟声声唤你心扉，顿然福至心灵。

当你认知什么叫“梦绕魂牵”，就该知道除其所有，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何苦愁措不安？如果非要带一件东西，那一葫芦酒足矣。如古人一般骑着驴儿，饮啜着佳酿，晃晃悠悠。

一身衣裳、一顶帽子、一壶酒，再加一对老人，圆一圆外公外婆的心愿，也圆一圆姥姥姥爷的叫唤。我就这么上京了。

我远道而来，不做那仆仆赴考的读书郎，只做那嬉戏人间的游侠儿，尾随大雁，拨开漫天云锦，拂去悠悠历史的尘土，闻一闻从古至今的陈旧醇香。

第一坛酒，自是那遗落尘嚣、红墙黄瓦的紫禁皇城，雕梁画栋、穆穆皇皇。观之遗忘天地，赏之醇香四溢，以酒做拟，舍杜康其谁？再没有比杜康酒更合适了，同样的年岁绵绵，同样的底蕴深厚。

钟鼓馔玉的盛宴，宫廷歌姬的清越雅音，犹在眼前耳畔。太和殿前钦点征西，壮士吹号响彻天际，旗正飘飘，马正潇潇。那些个如花女子环佩步摇，或豪点江山，或低眉浅笑。曾经如此盛况，如今却以裱古的方式尘封永远。

当日金钟如罩的威仪棣棣，而今随我等踩踏品议，不知是前人可悲，还是我辈幸运。思及深处，不过是历史的一幕幕舞台剧，甄士隐一曲“好了歌解注”早作明析。

饮鉴“杜康”佳酿，叹世如云烟，乃京城一醉。

第二坛酒，该是昆明湖氤氲、万寿山威守的那座园子。此番不论慈禧于园中的女儿娇媚，我只看见乾隆皇帝对母亲的孺慕情深。绍兴有生女藏酒的佳话，京都有乾隆为母筑园的孝道。不管是酒，还是园，难道不都是人世间最平凡而又最明媚的爱吗？女儿红，颐和园，该作同论。

冬天的园子，草木皆枯，湖水成冰，竟展现不一般的令人心醉的景。带着两位老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回廊上那万余幅的廊画，廊画每一笔每一画刻满人间风情。我给两老说故事：

“皇太后可喜欢听故事，宫女们就每天给她说一个，后来没故事可讲了。乾隆皇帝就让匠师在廊上画满了这些画，这样，宫女陪太后散步时就有讲不完的故事。”

其实我很想再说一句：这就像小时候您给我织毛衣，一件穿一年，第二年再把原来的拆了重织新的花样，第三年再拆再织，永远有不以年月为计的温暖。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们再往前边看看”。

女儿红，女儿红，女儿长成父成叟。颐和园内尝佳酿，京城第二醉也。

第三坛酒，当我登上长城，便已了悟。雪覆墙头，怅寥千秋。站在烽火台上，那玉醴芳香飘飘渺渺，让我整个身心醉在其间。这该是何等佳酿？始皇帝、明太祖若知我以酒做拟，不知得作何感想。想必会从远古跳出来，指着我鼻子大骂：“竖子！竖子！”

我虽愚钝，但实不敢欺古人哉。若以酒做拟，那必然取上等玉醴以配之。“竹叶青”若何？竹酒澄芳、醇香流长、清名远扬。

千万热血砌入千万块砖石，那万万壮士以万万炎黄精神铸就了万里长城。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我等后辈唯以仰视敬服，尊以青青竹酒，摆横梁，做道场，以祭英魂。

此酒，我等凡辈不及以饮，闻至琼浆芳烈，已然醉矣。此为京城第三醉也。

我终是明白为何在那个南方的小城家中，在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半刻不安地踱步。只因怯惧，犹如近乡情怯的寡断，又或初见翁姑的惶恐。总归是，那颗急欲跳出胸膛的赤忱之心，在京城，越发按捺不住的悸动，却又一次一次地压抑下来。此情，思之朝暮，念之无数，你我皆悉。现今，我仍作痴迷疯魔状，一醉亦不休

归来时，发了条简讯给朋友：不愿迷眼看今朝，只愿一醉卧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