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籍囤积癖的自白

■黑木

从初中到高中，虽说有点零花钱总会去买书，但那时钱太少、书也太少（去县城书店毕竟有限），书的囤积量并不多。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做为一个有囤积癖的书虫必须采取灵活的战术。什么是灵活的战术？那就是把别人的书合理地占为己有。当然，这是《水浒传》中东京街头泼皮牛二作风的文雅说法。

不过，要想起这类自己干过的小坏事，的确得绞尽脑汁，一是道德上的抗拒，二是大脑记忆中枢的下意识删除。但使劲想，还是能想出一些的。在尾公手中，我只借过书。后来他的小儿子我的堂叔高中毕业，在温州的一个剧团弹三弦，手头应该有几本书，但我已记不起来是否有借来不还的记录。我家的那一排厝中，还有一位堂哥（上面提到的堂伯父大儿子）是当时镇里渔轮电机修理厂的技师，他读过初中，家中也常有几册书，但也是借来的。我家房子下面还有一排大厝，住得也有同族的宗亲，其中有一位堂哥也是高中毕业生，我读初中时，他正毕业在家赋闲（村人的说法是“良不良，莠不莠”），好像也有几册闲书。我记得有一本学游泳的书就是从他那里拿来的。

可能书太少，只要书不太破烂，除了五金、机械之类外，其他什么书我都要，真是贪婪到了极点。

同村的一位初中女同学父亲当过兵，有一次去她家中，我在一个墙角发现有几册文革的红皮书，除了毛选，居然还有“头号走资派”和“二号走资派”的检讨书，每人一册，我如获至宝。那时，我还不知从谁手里弄到一册文革版浙江省《常用中草药图谱》（文革时期各省、各地区、各县编过很多此类的书），64开塑皮彩色版的。我发现自己有一种超常的视觉，到一个朋友的家中，总能在他们家中的旮旯角落处，找到几本书，就像一只狗对骨头气味的超常敏感。不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书，在我后来不知疲倦的搬家过程中，奇怪地丢失了，至今想来怅怅不已。好在现在有旧书网，为此我常上去找着少年时拥有过但后来遗失的书，几天前我就重新找到一册1970年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革命委员会和浙江中医学院革命委员会合编的《常用中草药图谱》，此书前有毛泽东和林彪的语录各两条，接着又有五条最高指示，书中彩页有228页，并且都是手绘的，很精美。翻起来真的很有怀旧感。

并不是不读书的人家中就没有书，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不爱读书，有一次我居然在他家中发现一本民国书，虽然此书的封面和封底都没了，但这毕竟是一本民国书啊，在我那个历史很短，曾经海盗出没的地方，民国书是很罕见的。这也是我得到的第一册民国书，时间约在上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书名是《砂丁》。这是巴金不太知名的一部小说，与他的大多数小说风格和内容也不太一样。当时我不懂书，为了不让它继续破损下去，我用了一张铜版彩纸做成此书的封面和封底。这本书，现在还放在我的书柜中，每次我整理书籍，都会把它拿出来瞧两眼，有时候在心底嘲笑一下自己，有时候回忆一下我和同学们的疯疯癫癫的美好年代。

有些书不是买的，但现在已想不起来源何处。如我在高中时代就拥有的四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土黄的精装本。这四本大部头，我大约读过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每册选一些自己兴趣的啃下去。那么小的年纪读这种书肯定是似懂非懂，不过也说明我当时是没有什么书是不敢读的。真是无知无畏。虽然现在我说不出所以然，但客观地说，马克思、恩格斯的文章写得很漂亮。

1988年我在石家庄读书时，在书店买到下册的罗素《西方哲学史》，此书对哲学的外行人来说比较好读，但就是买不到上册。当时很多书是上下册分开出版的，我错过了上册发行的时间。后来我在福建省福鼎县人民医院实习时，从福鼎县的图书馆惊喜地借到上册，也就不归还了，押金不要。1992年我在河南某县跑江湖时，有一天跑到县里那个简陋到极点的图书馆，看到有一本书叫《金明馆丛稿初编》，作者陈寅恪，出版社是上海古籍。我当时对陈寅恪是一无所知，但是看到书中有一篇对《桃花源记》的考证文章，很有意思，便借来一观。回来后，读了一些，真是佩服到了极点，于是押金也不要了。这是我到图书馆借书做过的两件缺德事。多年后，陆建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陈先生也随之名满天下，从一个枯坐书斋的学者，像中了彩票似的成为学术明星。读了陆的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时自己是有眼不识金香玉。

老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虽不是君子，但对这道理是尊重的。因此，如果我碰到对方也是一个爱书的人，我是不会把他的书弄来的。朋友卡扬在我小时候就是富有藏书的，好书极多，但我从他这里总是有借有还，当然，这可能也是一种合理的计算，如果我有一本不还，难说他以后还会把书借给我看。不过，借来借去，总还有漏过的，我印象很深的是两册小书，花城出版社的，一本是马拉美的《白色的睡莲》，一本是贝尔特朗的《夜之卡斯帕尔》，都是法国诗人的散文诗作品。这两书借来后不久，我从他的公司离开，很久没有与他联系，后来这两书就留在我家中。再后来重逢，我向他提起，他说就送给你。不过，还是我保存不善，此两书后来在台风侵袭中，被水泡了，坏了。现在想来还是心疼不已。

按佛家的说法，我这都是贪念，但我觉得这贪念是美好的——爱书是这烦恼世间很美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