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林竞之诗

■陈文苞

林竞（1892～1962），字烈敷，谱名正慕。苍南霞关人，年轻时留学日本，就读于孙中山和黄兴主办的政法学校，加入同盟会，回国后参加护国讨袁战争。林竞受政府委托，三次赴西北，考察当地政治、经济及风土人情。回沪后向孙中山报告考察经过，并条陈开发西北意见。他担任过甘肃省民政厅长等要职，一生足迹几乎踏遍全国，出版了《西北丛编》《亲历西北》《西北旅行记》等著作，堪称近代“徐霞客”，被誉为“西北拓荒第一人”。然而人们却鲜知，林竞还是一位富有才情的诗人。

目前林竞仅存一首长诗《戈壁乐》，收录于萧耘春先生主编的《苍南诗征》。近来，笔者在民国出版的杂志中发现了十二首林竞之诗，均未见于当代志书及资料，这些诗歌感情细腻丰富，语言朴素自然，格调清新隽永，读来如咀芬芳。现摘编如下，并作简要赏析，以飨读者。

在《旅行杂志》（1933年第5号）发表了林竞一首《题潮音瀑》的诗，全诗如下：“寂寞空山五百年，何人能向海潮传。漫天苦雨苍生泪，愿借慈云护大千。”在诗前还有一段说明文字：“四月应梁漱溟先生之招，赴邹平参观村治，便道游崂山、东岳、千佛山诸胜，在崂山鱼鳞口见摩崖有叶玉甫先生题‘潮音瀑’三字。奉题一绝。”

此诗作于1933年4月，林竞应梁漱溟先生之邀到山东邹平参观乡村建设成果，梁漱溟是著名学者，被称为“最后的儒家”，他积极致力于传播科学技术，培养农民的团体精神，以儒家文化中的精义来塑造他心目中的“新农民”。1931年3月，梁漱溟等在邹平县成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当时许多政要和学者纷纷前往参观。而林竞已于1932年辞去甘肃民政厅厅长的职务。林竞为何辞去甘肃民政厅长的职务？笔者查考《中华监察执纪执法大典》，其中有记载：“甘肃留平公民李建国等人，以林竞在任期间，用其六岁女儿林妙音的名义，存款八千元于该省民政厅名义之下，希图亏空报销等情呈控检察院。”甘肃省高等法院派员查明确有林妙音的存款，监察委员周利生便以林竞侵吞公款起诉。最后经检察院查明，当时公款私存是普遍做法，林并无侵吞的事实。高院最终宣判林竞无罪。然而此案件对他的仕途产生一定影响，1933年，林竞辞去了厅长一职，回到南京政府任参事虚职。

离开政界后，林竞有闲暇时光寄情山水，他收到梁漱溟的邀请后欣然赴约，顺便参观崂山、泰山、千佛山等名胜。在崂山的潮音瀑，见到叶恭绰先生（字裕甫、玉甫、玉虎、玉父，又字誉虎，号遐庵）的题字岩壁。叶恭绰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早期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擅长诗词书画国，精于考古鉴赏，精通佛学，是林竞留日好友，两人都信佛，可谓至交。林竞见老友的题字，心有所感，也就“奉题一绝”。其中“漫天苦雨苍生泪”寄托了林竞对百姓的苦难有着深切的同情。

在1944年出版的《中国边疆》杂志上刊登林竞的《西南杂咏》组诗，合计11首。林竞喜爱旅游，几乎每到一处必有记录，如考察西北、华南各省，都有著作问世，唯有考察西南诸省，并未有游记发表，这似乎不合他的习惯。笔者揣意，诗中记述一个个地方，可视为他旅游笔记的补充。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林竞奉命宣慰康定、云南等边区，他从重庆出发，在西南诸省辗转了七个月，过大渡河、金沙江，翻越横断山脉，“为期凡七阅月”。他在诗首写道：“古垒严疆，每生感慨，闲花野草，都觉动情，信手拈来，缀成俚句，非喜托于风骚，当出游之纪载，付之铅椠，用代鱼鸿，藉供海内，大雅之一粲焉。”

这十一首诗中，分别写到了渝州（重庆）、大渡河、永胜、永仁、滇西道、鸡足山等地。每道一处，林竞发思古之幽情，凭吊古今英雄人物。如《别渝州诸友》一诗中，“春光浩荡别渝州，二月山花古渡头。”作者是踌躇满志离开重庆。在大渡河，林竞凭吊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写下了“孤忠民族泪，正义汉家魂。鼎革资先导，安能成败论。”当时正值国家抗战最艰难的时间，大渡河是石达开悲壮地走向死亡的地方，作者敬重他是孤忠正义的豪杰，是汉族的精英，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在永胜县高土司宅，林竞凭吊抗日女将高玉柱，其父高长钦是最后一名世袭土司，高玉柱才貌双全，智勇双全。吴稚晖爱惜其才华，推荐她任西南夷族驻京代表。1942年，日军从越南、缅甸围攻云南边境，国民政府任命高玉柱为边疆宣慰团团长，授陆军少将军衔，负责云南、贵州、西康、广西四省少数民族地区抗日救国宣传发动工作。正当抗日战争紧张时刻，高玉柱突然患病，不治身亡，死时年仅36岁。林竞发出了“今日边陲伤寇乱，思君无计话疮痡”的叹息。

在永仁山顶，他见到了盟军的飞机排列待命，便有了“猛听机声盈耳鼓，羡他杀敌着先鞭”之感慨。在滇西大理，林竞见盟军飞机枕戈待旦，百姓踊跃支援抗敌，深受鼓舞。“汉家卫霍今犹昔，直捣扶桑听捷音。”当时驻守西南的远征军将领是卫立煌和霍揆彰，林竞将之比作汉朝抵抗匈奴的名将卫青和霍去病。扶桑是日本的代称，林竞希望卫、霍二将打败日本军队。在鸡足山，恰逢林竞五十岁生日，他“楞严观日出，祝圣听泉流。”尽管山川秀丽，然而生在国难当头，民生多艰的时代，林竞却有“劳生五十载，郁郁是先忧”之叹。

林竞的考察与单纯意义上浮光掠影的游记不同，因肩负着国家赋予的使命，他自觉地扎根于母土，全面记录居民村落、山川河流、土地人口、交通运输、商业贸易、自然植被、政治军事、文化教育、民族宗教、民情风俗、农田水利、历史沿革、人口变迁、土特产品、名胜古迹、以及天灾人祸等内容。但长期的旅途考察，对富有才情的林竞来说，有着夹杂着难言的苦乐哀愁，有“山花似锦草如绵，一路敲诗马上鞭”的喜悦，也有“沿途不尽梯山险，看遍莺花造孽钱”的痛苦。除了裁取国事、美景入诗外，还有游子对家乡的那份孤旅羁愁的牵挂：“辞家草草肠千转，归路悠悠梦几还”，以及对爱子的思念：“者番有梦巴州近，不见吾儿对我娇。”

林竞是从大地中汲取力量，从实践中获取素材。正如他在《自我的介绍及最近之主张》写道：“本人因浅才薄植，无所成就，维出身贫寒尚能刻苦耐劳，作实践工夫。生平伏膺主义，绝对以大多数民众为立场……”，百姓的苦难会让他“日夜椎心”。他的旅行文字中融入了佛家的怜悯和慈悲。他的游记中每一个字，都是用汗水和脚步写成的，而他的诗歌，除了汗水和脚步，更有那份扯不去的情感，因此笔者认为：他不仅是旅行家、散文家，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附录：

《题潮音瀑》

“四月应梁漱溟先生之招，赴邹平参观村治，便道游崂山东岳千佛山诸胜，在崂山鱼鳞口见摩崖有叶玉甫先生题潮音瀑三字。奉题一绝。”

寂寞空山五百年，何人能向海潮传。漫天苦雨苍生泪，愿借慈云护大千。

--载《旅行杂志》 年代:1933年 刊号:第5号

《西南杂咏》

民国卅二年，奉令宣慰康滇边区夷胞，过大渡河金沙江，横断西南诸山，为期凡七阅月，古垒严疆，每生感慨，闲花野草，都觉动情，信手拈来，缀成俚句，非喜托于风骚，当出游之纪载，付之铅椠，用代鱼鸿，藉供海内，大雅之一粲焉。

别渝州诸友

华夷戎夏区文野，腹地边疆别远亲。此日范蠡同卧室，从来甥舅拟天伦。张侯鉴空千秋重，司马开边绝代功。肯为功名师往哲，算来行脚偶然同。碉居毳幕冰沙窘，苦乐唯心境不同。

自笑生天行者相，几经山海意无穷。春光浩荡别渝州，二月山花古渡头。一念能消千万刦，相将玉帛固金瓯。

大渡河吊翼王石达开

群山罗四野，一水撼乾坤。力竭乌江恨，身歼白日昏。孤忠民族泪，正义汉家魂。鼎革资先导，安能成败论。

秋节

历尽西南万仞山，秋风秋雨损征颜，辞家草草肠千转，归路悠悠梦几还。雅好挥鞭驱绝塞，不妨寻句到溪蛮。平生省识天伦乐，匝地烽烟未许闲。

过永胜县高土司宅并吊玉柱女士

当年大理据？隅，？是高家旧印符，井巷繁华归寂寞，金沙铁马认糊糢。香消xxxxx，骨返壶山夹道吁。今日边陲伤寇乱，思君无计话疮痡。

律诗

一番佳节一销魂，客久伤多日又昏。羸马梯山余骏骨，征夫歧路失盘飱。回看白鹭迎人意，试摘黄花带雨痕，今日不须愁落帽，此身已上白云根。

此行乐

山花似锦草如绵，一路敲诗马上鞭。万里江流终入海，千年古木直参天。奶酥和馔最堪口，野果调饥不计钱，更喜清凉宜避暑，玉龙盛夏雪盈巅。

此行苦

木瓦雨晴总见天，横流无渡怯争前。滋生虫螽钻肤急，椎死牛羊待命延。遭乱边胞伤褴褛，蒙尘夷女失媸妍。沿途不尽梯山险，看遍莺花造孽钱。

支账野宿梦还家不见吾儿醒来怅惘赋此

独坐松阴百念消，蛮歌一曲舞苕荛。吹残碧草风犹劲，踏尽危坡马不骄。新月初升万象寂，夜灯长照梵天遥。者番有梦巴州近，不见吾儿对我娇。

永仁山顶见盟机多架感赋

万山似浪海如天，绿满清溪黄满田。远望白云葱岭雪，回看邨树九州烟。剧怜老马宽鞍辔，敢为微驱惜仔肩。猛听机声盈耳鼓，羡他杀敌着先鞭。

滇西道中即事

六诏旧痕何处寻，松明楼？？城凭苍洱园林胜。地接鸡山正法湛，久战盟机张士气。勤输官粟见民心，汉家卫霍今犹昔，直捣扶桑听捷音。

鸡足山逢生辰

幸遂寻幽愿，鸡山信宿游。楞严观日出，祝圣听泉流。古画犹堪赏，高僧不可留。劳生五十载，郁郁是先忧。

--载《中国边疆》年代:1944年 刊号: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