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

■陈方敏

李清照的才华横溢得益于独特的出生环境与成长背景，她有词集六卷，现存仅四十多首，更不必说代表她的典型风格，体现鲜明个性的作品，能够流传下来的不过那么聊聊几篇。叶嘉莹先生说李清照：“不仅足以男性作者相颉颃，更能于芬馨之中，时露神俊之致，自属难能”。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个清脆响亮的名字甚至有少许的作品得以留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们现在只能抱憾宋室江山沦陷遭遇兵燹之祸导致那场续永嘉南渡之后的迁徙流亡所带来的文化浩劫，再也不能充分体会词坛史上婉约文风的极致魅力。

李清照出身优越，父亲李格非与欧阳修、苏轼等名家交好，母亲是状元之孙，饱读诗书。所以，她从小就浸淫于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十八岁后更与太学生赵明诚喜结连理，两人伉俪情深，过着赌书泼茶的幸福优裕生活。赵明诚亦出生名门，父亲赵挺之是徽宗朝丞相，且夫妻均喜爱金石、古玩。于是，殷实的生活氛围和浓郁的文学气息造就了李清照俊逸、健拔的柔婉词风。她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早年欢乐，中年黯淡，晚年凄苦分别对应新婚的幸福、别离的轻愁、寡居流浪的悲苦。可以说李清照的词作与生活紧密相关，她飘逸的性情高度凝练于非凡的生命体验，就连题材取舍也与闺阁生活密切契合，内容更多为往事和回忆。

以靖康之变为界，李清照的词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南渡前，“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写闲愁。待字闺中时她曾写过一首《蝶恋花》“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完全可以当作她早年的生活自传来读。此时的浓愁难寐显然与日后的惨怛遭际难以同日而语，实际上是一种相思的情志、甜美的归依、殷切的期盼。南渡后，“常怀京洛旧事”，写的是浓愁。她打破不了诗庄词媚的传习，就连晚年如此沉重的打击，亦极少见她用词作抒发“沉痛语”，完全没有诗歌中义愤填膺、慷慨激荡的声音。于是，她与五代南唐后主李煜极其相似，都是凭凄楚哀怨打动人心，且艺术风格截然划分为鲜明的两个阶段。

李清照主张“词别是一家”，更是主张协律，注重声音、节奏、情调、气氛的融合一体，突出代表有《声声慢》《醉花阴》。于是，她敢于鄙薄柳永的粗俗，批评诸辈名家譬如苏轼等“句读不葺”，多瑕病。她还主张一种婉约、含蓄美的表达，“多少事、欲说还休”属于一种感性与理性交织的内心复杂的矛盾冲突。《减字木兰花》写“离怀别苦”无一字不是通过环境和气氛的烘托来传达，完全不是直接鲜明的抒怀。

李词中注重借生活细节的刻画来传达一种情绪的变化。《点绛唇》写少女蹴罢秋千后见有人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摹写眉眼盈盈一少女内心的热情和骄矜，一种急切的着急和等待。《减字木兰花》中借助炉香冷却、锦被不叠、美发不梳、宝奁不拂，日上帘钩的生活细节，描写凌乱散漫的无心拾掇和“首如飞蓬，谁适与容”的倦怠打理，以衬托出内心的寂寞、愁苦。《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更是相当细腻地表达了一种情感的幽微传递。《如梦令》“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一问一答，反映出两人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感受，细节中见出情趣，典型刻画出一种心理情绪。

另外，《醉花阴》属闺阁寄怨之作，玉枕纱橱、东篱把酒、暗香盈袖以乐写哀，把酒代表着一种思念，“人比黄花瘦”则是一种夸张，由花的凋零联系青春易逝，惜春怜花中怀揣一份体己的深挚之情。李词极重炼字，“红稀香少”“绿肥红痩”等语精炼简洁，提炼出一种优美的意境，也充分体现着中国诗歌语言的艺术魅力。

《声声慢》是所有李清照词集的必选篇目，亦是李清照创作的集大成之作，极力描写了一种孤单寂寞的情感和晚年生活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复杂人生况味。词中表现的伤离感乱、凄楚哀苦的心境与情调丝丝入扣，痛彻常人心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句，叠词的丰富运用传达了一份情感的涌动，由动作而感触达成内心的悲痛，由形体而内在达成栖惶的体认，表达了一种孤苦无告的凄凉心境，奠定了全词的情感基调。借气候之冷暖无常，写飘零困顿之痛苦，这也是一种含蓄委婉的表达。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寻思为什么必须是“淡酒”呢？原来作者当时的情感状态是飘忽不定，若有所失的，酒的性质是情感的性质，酒的份量是情感的份量，这里的份量显得很精致，分寸很精准，与缥缈、朦胧的状态相对应的必须是淡酒。李白“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传达出的是一种豪情。晚年的杜甫“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点明身处穷困潦倒的环境，这酒便与经济的贫困相联系。而陆游的诗句“莫道农家腊酒混，丰年留客足鸡豚”，酒则传递着丰年的欢庆。“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又是代表一种乡愁，一股浓浓的家国之思。“寒夜客来茶当酒，竹枋汤沸火正红”却代表的是一种待客的热情诚意。

为什么“雁过也”会伤心？在中国传统诗境中，归雁总与季节的更替，时间的流逝，逆旅的游子，凭栏的思妇等联系在一起，或渲染气氛，指示环境悲凄；或代指书信，表达殷切期盼；或比拟自身，表现孤傲落寞；或触动游子思妇愁思，寄予浓浓乡愁和思情。传统文化内涵使得许多自然景物带上人的主观情感色彩之后淬炼成承载独特意义的诗歌意象。

“满地黄花堆积”以花代人，借花写人，憔悴乃是移情。秋令的黄色让人遥想起诗人形象的憔悴，极富创作性。此时，五十八岁的李清照早已两鬓斑白，困顿偃蹇。面对江山沦陷，国破家亡，丈夫离世，身世飘零，又无子嗣，这一切都凝结成一股浓重化不开的愁意。《声声慢》一词以典型的李清照风格刻画了愁楚、伤感、疲惫、绝望、孤寂、伤痛的情绪以及凄惨、落寞、悲苦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