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错三书

■黄崇森

浩如烟海的书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走进去虽说容易迷失方向，但偶然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大约在三四年前一天，我在旧书网站瞎逛，突然发现一册薄薄的《闽中海错疏》，通过卖主贴出的图片，可以看出这是一册民国时期王云五先生主编“万有文库”丛书的一种，书很薄，封面的纹饰十分典雅，品相也不错。我不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但凭直觉猜到可能与海产品有关，于是便下了订单。

收到后不禁狂喜，此书正是明代有关福建海产品的著作。作者是屠本畯，浙江鄞县人。明万历年间，他入闽任职福建盐运司同知后，应当时在京任太常少卿余寅的要求写了此书。余寅是他的老乡，也是他的前辈。《闽中海错疏》共记载福建海产动物200多种，包括少数淡水种类。对这本书，海产生物学家们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它是一部我国也是世界比较早的水产经济动物志。但对于我来说，像是一部家乡的物产志，读来别有趣味。

我的老家在海边，家乡人都是清代从福建泉州一带搬迁过来的，称呼很多海产品都是闽南语，叫得出名却写不出字。一些海产品，名称很有意思，但不如其源头。如一种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小乌贼，家乡人称其为墨斗。有一种小带鱼，最大也只有两指那么宽，家乡人称其为带柳，用酒糟腌制后叫“咸带柳”。这些名称在《闽中海错疏》都能一一找到。还有一种常藏在海岸滩岩石下的章鱼，比望潮要大一些，家乡人称为石拒，在没有读到《闽中海错疏》之前，我是只会发音，而这两个字的面目。

做为书籍收藏来说，民国的万有文库本是大路货，真正的藏家不会看在眼里，但此书对我却别有亲切的情感在，于是我像珍藏一册秘笈似的小心地放在抽屉中。

在收藏此书之后，我在看书时对“海错”两字特别敏感。不久前，在读一本《中国农学书录》时，居然又给我找到两种有关海错的古代专著。一种是清代学者郝懿行的《记海错》，另一种是清代福建侯官人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上网搜书后，《记海错》找不到单行本，但下载到一种很漂亮的电子文本；《海错百一录》买到一种天津古籍书店的影印本。

《记海错》的作者郝懿行是山东栖霞人，清嘉庆年间的进士，仕途不顺，当过最大的官是户部主事。做为清代著名的经学家，他所著的《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和《易说》等为后人所盛誉，但他同时还撰写了《宝训》、《蜂衙小记》、《燕子春秋》、《记海错》这四种自然科学著作，在有清一代的经学家中堪称另类。《记海错》所记的山东海产49种，他从训诂的角度，征引了很多古籍加以贯通。

关于他还有一事值得一提，那就是他的夫人王照圆，也是一位著书立说的学者。这在旧时代也是极为罕见的。于是后人仿照“高邮王父子”（王念孙与子王引之）之誉，称他们夫妇为“栖霞郝夫妇”，传为学林佳话。

《海错百一录》是一部相当全面的福建海产记录，成书于清光绪十八年，共五卷，记海产达500多种，包括记渔、记鱼、记介、记壳石、记虫、记盐、记海菜、记海鸟、记海兽、记海草，内容极丰富。这本书郑振铎先生在《谈访书》中曾提到：“北京隆福寺的文渊阁，从福建找到了不少抄本的好书，我也得到了三册《闽产录异》，二册《海错百一录》（均郭柏苍著，光绪间刻本），虽是近刊，却极不多见。以其是第一手的材料书，故收之。研究海产和南方的动植物者必当一读，有许多记载是第一见之于这两部书里的。”

郭柏苍本人，在此书的自序说了著书的经过：“以数十年所见者，证之老渔。老渔所见者，粗细必记，不厌其鄙。以老渔所闻者，证之诸书。诸书同亦录之，存其名，备其说，使音与义合。其因音讹而训背者，皆从删。”

《记海错》和《海错百一录》这两部书，其实周作人先生曾在一篇读书随笔中提到，不过是我读书不多，之前没有看到而已。周作人先生说，记风物的个人撰述之作，他最喜欢的是《记海错》，其次是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和《闽产录异》。他还说，在清代的北方学者中，他最佩服的除了傅山，就是郝懿行，认为他的学术思想切实而宽博，近似于颜之推和贾思勰。而《海错百一录》虽说大多言之有据，但也记了一些不加考辩的民间奇闻，如对“占风草”的记载，说此草可以预报台风。不过，在我看来，从文学和乡野民俗的角度，这样的记载也是很好玩的。

从小生活在海边，对海边的物事当然会比较关心，几年前，买到一套三册的中国古代海洋文学选，分别为诗、散文、小说，粗粗翻一遍，发现我们这个老大帝国虽然海岸线漫长，但在文学上海洋元素的发育实在单薄。如果硬要给中国古典文学戴个“帽子”，大可以称之为“内陆型文学”。这三部记海错的古代专著，虽说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但在海洋文学不发达的古典著作中，也算是麟毛凤角了。